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育森有点吃惊:“你不打算回学校了吗?”
淑苇说:“能回去自然是好的,不能回去也就算了。育森,我下乡这些年,终于想明白一件事,生活给什么,你就接着。像现在这样,也很好,我有多少年,没有闻过油墨香了。”
育森低了头,然后说:“记得那个时候在学校,卷子啦材料啦都是你刻钢板我去印的,你的字真好看淑苇。那个时候,我一边摇着油印机,听着那种夸夸夸的声音,一边想,好像不是油墨的香,是你的字,会香。”
过了没有多久,江淑苇听人说起,下乡的事业单位的人开始补发工资了,她便跑了许多趟教育局。地方还是老地方,墙上的标语全斑驳了,新糊了些通告,江淑苇就站在充盈着浆糊湿乎乎的味道的走道里等着,没有地方坐,她从一头走到另一头,见到有人过来便上前去打听,可是没有人能给她确实的消息。她每周都会抽一天的时间跑一次教育局,次数多了,楼里的人都认识她了,有一回她听得有人小声议论,说这女人真是,没皮没脸的,补发工资哪里轮得到她这个级别的。淑苇慢慢地踱出来,她想,这就是下乡的好处,这些年她学会不在乎了,过日子是顶要紧的事。现在轮不到,总会轮到的,育森治病要钱,薇薇上学也要钱,谁说钱不是好东西?那是他没有到真的急等着用的时候。
快到五月的时候,育森的病好了许多,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,所有人都挺高兴的,江淑苇陪着育森妈把家里重新粉刷了一下,雪白的墙一下子把屋子里映得亮堂了些,出了两个春天的好太阳,墙也干透了,湿气也散了。淑苇把回城里老乡送的新棉花拿了出来,蓬松厚实又软和,缝了一床新被,里子用的是绒布,育森回到家的头一个晚上,就盖的这床新被,一钻进被筒就觉得暖烘烘,自他生了病之后一直是怕冷的,棉被直要盖到六月中,这是病了以后头一回不用烫婆子睡到早上脚也是热的。
端午头一天,育森妈一定叫淑苇过来吃饭,淑苇带了一束艾草过来,用一张报纸紧紧地裹着,是有农民在地里摘了偷着在小街巷里卖的。吃了饭,淑苇说帮着一起包粽子。
育森妈搬了大木盆来,装了一大盆的水,盆里头映了一片乌亮的天与一角黝黑的屋檐,水面上齐整地漂着一扎碧青的粽叶,不容易排队才买到的。育森妈看淑苇带来的扎粽子的彩色丝线,直说真鲜亮,就只是好可惜。淑苇说,用过了洗干净明年再用,黄线扎白米粽,紫线扎赤豆的,黄线扎蜜枣的。
新包好的粽子立刻便下锅煮了,粽子要煮老长的时间,育森妈想叫淑苇回头带一些走。锅就摆在廊下,三十分钟以后冉冉地冒出热气来,热气里裹了竹叶的清香,有邻居扒了院墙探过头来说好香。
煮好的粽子马上被拆开,育森先拿了一个给薇薇,又分给淑苇和妈妈。果然好吃,只是不够糯,因为对了点中熟米,糯米不够。
育森看薇薇吃得香,鼻子尖上都沾了米粒,笑起来,说,真想也吃一个。
淑苇说等你好透了再吃,这个东西不好消化。
育森妈看育森眼巴巴的样子,夹了小块的给他,叫他多多地沾了糖。
育森小口地无比爱惜地吃了,叹气说真好吃啊,总算吃得出甜这一味了。
林育森第二天便又进了医院。医生皱着眉看着化验结果说指数怎么又上去了?
淑苇去给育森收拾些衣物,看见育森妈坐在屋子里头,雪白的墙把她的脸色也映得雪白。
淑苇说:“妈你怎么坐在这儿?”
育森妈笑了一笑,突地对淑苇说:“我在想着,育森这一回又住院,怕是出不来了。”
淑苇手里正拿着一套育森的卫生衣裤,一时竟然拿不住掉在了地上。
淑苇又恢复了以前跑医院的日子。这期间薇薇考完了试,在家里等着通知。
淑苇拿了东西去医院的水房洗,水房在走廊的最尽头,终年湿碌,有几个水笼头很紧,淑苇拧了几下拧不开,正打算换一个用,有人替她拧开了,也说真紧,是湿气大,锈死了。
淑苇抬头看去,是一个男人,也是病人家属,淑苇跟他打过几次照面,便客气地点点头。那男人在旁边的水龙头底下洗衣服,淑苇无意看去,是女人的内衣裤,便问:“病人是你爱人?”
男人点头道:“病了有六年了。这才从我们那里转院到这里来。”
淑苇便问是哪里?男人说是江阴。淑苇笑道:“我去过那里,以前在那边参观过学校。”
男人自我介绍叫顾焕生。
顾焕生中等个子,很匀称,满脸温吞的笑,像是很忠厚的样子。在江阴的法院里工作,说是请了长假陪爱人在这边看病。
以后,淑苇便常在水房或是走廊里碰见顾焕生,他总是微笑着,笑得很慢很长。有一回他送了淑苇一些自制的萝卜干,装在干净的搪瓷杯里,一打开盖子扑鼻的香。
淑苇挺过意不去,正巧买了几个苹果,便送了两个过去。
淑苇头一回看到顾焕生的爱人,吓了一跳。那女人脸上身上全瘦干了,两个颧骨上有淡粉的颜色,在苍黄的脸颊上漂亮得诡异,倒是满脸堆着笑,连声说着谢。
淑苇寒暄说老顾真是会照顾人,真不容易,女人接过话头便开始不住口地夸自己的男人,用女孩子般娇脆的声音支使他做这样做那样,做了却又总嫌不好,一眼一眼地睇着顾焕生。江淑苇不晓得为什么觉得骨子里头有一点点冷浮上来,忙说不打扰了就出来了。
刚出门她听得顾焕生的声音在说:“我去水房给洗苹果。”
顾焕生出来了,看见淑苇,惭惭地说:“她就这样。”
江淑苇不知该不该接话头。再在水房遇上时,顾焕生又对淑苇说抱歉,淑苇略有些诧异,只听得顾焕生又说:“病得久的人,多少有点怪。”
这话让淑苇有点不快,便出了水房。
隔了一天,淑苇经过顾焕生爱人的病房时,听得有咣当的声音,透过半掩的门看到有杯子落了地,没有家属在,几个病人睡着,淑苇便进去捡起了杯子说顾师母我替你洗一洗吧。
突地听那女人在背后轻轻地阴阴地说:你不要起糊涂心思。
“什么?”
江淑苇不大明白。
女人笑了一笑,慢慢地说:“不明白?我是说,这个男人,你——不——要——想。”
淑苇头嗡的一声,便是当年批斗也没有这般地愤怒与屈辱,她重重地把杯子墩在床头柜上,愤而出门。只听得那女人咯咯地笑声,说:你玩不过他的。
育森妈这些天总觉得身子不大舒服,自己找了药吃了也不见好,就到街道卫生院去看了看,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,路上碰到老姊妹也在说自己身体不大舒服,育森妈便说:“可不是,人老了真不值钱了,说起来真是丢人,我现在,隔一会儿就要上趟厕所。人也特别容易累,你看我脸上,瘦得手一拎皮拉了老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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